□周玮
晚饭过后，太阳便缓缓滑到山后去了，天光尚亮，但山影已悄然爬上我们海外工程的营地。
项目营地建在半山腰的位置，平坦开阔，放眼望去，除了倚在一旁的钢筋加工棚，四周却都是荒山密林。白日里，中老两国的工人们在加工棚里忙着加工钢筋笼，机器轰鸣声伴着班组长的指令声，热闹非凡；到了傍晚，喧嚣声逐渐褪下去，孤独的钢筋棚此刻又成了山野间的一道黑色剪影。营地大门外，我与王猛、马万、老聂等几个同事，结伴往对面那座不知名的山行去。饭后散步，工程人习惯把这叫“转路”，它好像是工程人某种不成文的仪式，仿佛每天晚饭后不走上这一趟，夜晚便无法真正开始。
山路崎岖，却也不甚难行。暮色四合时，野草便在风中轻轻摇摆，显出几分婀娜来。风是清的，拂在面上，不带半点尘世的浊气。同事们前前后后走着，谈着工作，聊着国内新闻。话匣子一开，便如这山间小河沟的溪流，虽不汹涌，却也淙淙不绝。
天色愈暗，星星便愈发明亮起来。先是疏疏落落的几点，继而愈来愈多，终于布满了整个天空。此时，老挝深山密林的星星仿佛离我很近，让我觉得伸手便可摘取。银河横贯天际，月亮弯着，像精致的镰刀，又像个露着笑脸的娇羞的女子，头发上缀满了钻石般的光点。星光照在山路上，即使不打开手机的灯光，也能辨出几分路径来。
“看那颗，多亮！”王猛指着头顶的一颗星星叫道。
马万眯着眼瞧了瞧：“那可能是天狼星。我们家李老师说过，苏东坡曾写过‘西北望，射天狼’，它在西北方，又是最亮，不会错的。”
“万哥，想你们家的李老师了？”王猛问道。
“肯定想吖，媳妇还有三个月就要到预产期了……”马万叹了口气，朦胧的月光下，他的情绪似乎有些失落。
众人走在一条上坡路上时，风忽然大了起来，掠过两旁橡树的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这风也怪，这会正值二三月，既不冷也不热，恰到好处地拂过行人的脸庞和肌肤，奇妙地带走了一天的疲惫。
突然，草丛中有什么东西窜过，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是山鼠。”老聂说，“它们在觅食呢。”
果然，两只拖着长长尾巴的灰色老鼠在一侧的护坡墙上一溜烟地跑过去，胆子大的那只竟然窜到路的中央，和人打个照面，又飞快地钻回黑暗里去了。
远处，地里开始传来一阵蛙鸣，此起彼伏，与蛐蛐的虫声交织在一起，驻足细听，它们默契地配合着，奏成了一曲天然的交响乐。月光洒下来，给山林披上了一层银纱。我们几个人站在山路上，成了这夜幕中的几个大大的剪影。
王猛忽然说：“你们听，这风声，像不像在说话？”
我们静下来细听。风穿过树梢，确实发出一种奇特的声响，忽高忽低，仿佛真有什么隐秘的话语要传达。
“大自然在开每日例会呢。”我笑道，“星星是观众，清风是主持，蛙和虫是发言人，我们几个，不过是误入会场的旁观者罢了。”
大家都笑了。笑声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了几只辨认不明、叫不出名字的夜鸟，扑棱棱地飞向远处。
马万仰头望着星空，忽然说：“老婆预产期在五月。不知道赶不赶得回去。”
“肯定能赶上的。”老聂拍拍他的肩膀，“五六月份雨季来啦，山上泥巴路车辆难行，大家就可以请假回去轮休了。”
“但愿吧，第一次当爸爸，我心里没底啊。”风又起了，这次更轻柔，像是在安慰他。
我们继续往前走，山路渐渐变得平坦。月光如水，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不时有摩托车的大灯在蜿蜒的山路上，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跳跃着的探照车灯在黑暗中不断明灭，好像与天上的星星遥相呼应。
“这漫天的星星，真美啊。”王猛感叹道，“在国内的大城市，不容易看到这样的星空。”
“是啊”我接口道，“城市的灯光太亮，把星星都吓跑了。”刚刚说完，我们身后传来一阵小调，声音不算高，却在这寂静的山间格外清晰。调子很简单，反反复复就那么一两句，却莫名地让人心安。不觉间，一位穿着黄色长袖衬衣的少年，骑着台破旧摩托车在我们前面几米处的位置停下。少年个头不高、皮肤黝黑，额头前面搭着的卷发就如同他摩托车前面耷拉着破旧昏暗的大灯。他对我们说着完全听不懂老挝的语，并用手指指着他的后座，看他脸上的笑容，我们猜想他是以为我们在山间迷路了，邀请上他的后座。我们回了几句“thankyou”，挥手致意，他便点点头离开了。我们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任凭清风将这位老挝少年的歌声送往远方。
继续前行了几百米，我们走到一处开阔地。这里的草很软，我们便席地而坐。仰头望去，星空更加壮阔了。银河仿佛就在头顶流淌，随时可能倾泻而下。
“小学语文课本中”王猛说，“作家史铁生的奶奶告诉他说，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人的灵魂。好人死了，就会变成明亮的星星；坏人死了，就变成暗的，看不见的星星。”
“那你们说”王猛指着天边一颗特别亮的星星，“那颗是好人还是坏人？”
大家都抬头欣赏着夜空，都沉默不语。
“管他好人还是坏人”老聂说，“只要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灵魂就会发光。”
我们继续沉默下来，各自想着心事。风依旧在吹，星星依旧在眨眼，虫鸣蛙叫依旧在继续。在这异国的山林间，在这无名的山路上，我们与自然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谐。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没有现代文明的一切干扰，只剩下最原始的交流——人与自然的对话。
夜渐深，露水开始凝结。我们起身往回走，星光为我们照亮了归途。风跟在身后，轻轻推着我们前行。
回到营地，回头望去，那座不知名的大山静静地矗立在月光下，仿佛一个沉默的巨人，守护着属于它的一切秘密。而天上的星星，依然在闪烁，见证着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
明天太阳升起时，我们又将投入繁忙的工作。但此刻，在这星光与清风交织的夜晚，我们都是自然的一部分，纯粹而真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