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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国清
一
巉峰若磐,长歌如砥
经幡拨动高原深处最隐秘的音符
这是藏历十二月收藏过的封底
在词语无法抵达的海拔与高度
巍巍雪原,述说天地之寥廓
霍霍惊霹,穿越山河之表里
在暴风雪攀爬的世界第三极
来自印度洋与亚欧板块的亲吻
那群飞翔的鱼,游弋在中生代的化石中
时光与沉积岩的断层翻开的篇章
北纬三十度,地图上褐色的土地
古老的大藏经,刻在另一个世纪的念白里
这是铜质的黄昏
雪花飞转南伽巴瓦峰的旨意
高原上的风就要掀开沉睡千年的秘密
手持经筒的人行走在白色云朵下
他们身后,马匹和草甸都没发出声响
都没听见一条河正在结冰
二
那些被风翻阅的天书
石板上的经文,砌在灵魂的高处
一块石头就要孵化成一座山峰
嶙峋峭磐,突兀大自然神工鬼斧
藏布惊涛,汹涌天地间的磅礴浩气
茶马古道上,仍回荡着不朽的跫音
总有人赤脚走过仿若隔世的冰河
他们翻过山巅的声音是如此清脆
那些山崖上的灯盏,像孤寂夜空中的星辰
让这十万雪山渐次苏醒,开始谈论春天
谈论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有关沙子和钢筋,一个属于铁的词汇
没有人否定:生活里每一步都是攀登
他们雁阵一般飞来,手中有金属和泥土
成为一道光,天梯上的逆行者
在云彩之上,在悬崖最高处筑起巢穴
他们在纸张和绝壁上勾勒极地的坐标
画一幅长虹贯日、天路横空的百年之梦
三
有关海洋性的季风和雪的风暴
用冻僵的脚掌去丈量整座高原的变迁
冬天在一场风雪里安静下来
他们抚摸云朵,抚摸内心的山峦
和河流。白雪覆盖下的山岗
梦见遗失在夏天的衣裳
经纬仪扫描过的山脊
河谷里的风行驶在另一段刻度上
他们展开的图纸比山顶的积雪更白一些
圆规的舞蹈,他们设计着风雪的路线
用平顺的线条梳理河流的方向
一条路发轫于一支铅笔的轨迹
说要有桥,便会有桥。说要有路
便是从锦江到雅鲁藏布江
盆地与高原握手言和。一路攀升的里程
年轻的设计师,行走在数据与几何之间
绕过夤夜的灯盏,他们笔尖下的攀登
比脚下的山崖更险要一些
四
一路向西,海拔还在提升
而那些筑路的人,走进了设计图
他们把水泥、钢筋,搬进了高原的睡梦中
搬动一座山坚硬而柔软的时空
搬动那些栉风沐雨行走在钢丝上的岁月
白色的安全帽,雪莲花般盛开在山崖
一条鱼在青藏高原喘息
在西部以西,种子破土的欲望
白雪覆盖下的花朵,悄悄绽放在岁月的间隙
那些翻涌在三叠纪的沉积岩中的旋涡
无数的力量潜藏在山脉古老的皱纹里
那些生命里的白,照亮了二十四个节令的时光
邦达草原在牦牛慵懒的步伐中醒来
藏羚羊徘徊在晚春辽阔的胸怀里
轻柔地汲食着这座高原的雨水
直到远方飞奔而来的车轮卷起的尘土
让仁措湖的波澜一阵急过一阵
整片草场便以风的仪式表达内心的激动
五
理塘、巴塘、吉塘,石头堆起的天空
秘密潜伏在河流和水草下
比如那些奔涌而出的骇浪和梼杌
那些岁月积蓄已久的力量
帕隆藏布江见证了一代又一代的面孔
它就要惊喜地叫出那些熟悉的称谓
筑路的人,在生命远离的禁区
在词语未曾抵达的土地
为每一条河流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为每一座山峰,升起炊烟
把手心里捂热的方块字
播种在冻土的荒芜里
那些抚摸石头、泥沙和冰块的人
那些手握金属和利器的人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姓氏
——开路先锋
这个流淌在血管里面的名字
一遍遍被风吹响,被时光磨亮
六
芒康山,芒康山
一个让人仰望的词语
星星悬挂在远行人寥廓的梦中
这道横在断崖上的天险
一半属于金沙,一半属于澜沧的雨水
溪流顺从群山亿万年的褶皱
藏语里的四月,读出一座山的磅礴
节理的发育隐匿在天空之下
岩溶、岩堆、岩爆,软弱大变形
地层的年轮刻在每一条断裂带上
一个人的喘息让芒康的表情又凝重了一些
骆驼刺一年比一年锋利
追光的人,他们深入高原的内心
与数亿年前的泥岩、页岩、砂岩对话
从巴玉到易贡,在时光的源头开挖
他们搬出岩石、青春和蕴藏的想象
行走在穿越高原肌体的动脉血管里
在时光的两端与自己拥抱
七
比海拔陡升更惊险的
是拉月深处的体温,93.9度的空间
一条暗河沸腾在温度仪里
水与火的交融,雪山之下潜藏的火热
高温岩与高热水的狂欢与烤验
却热不过一颗滚烫的匠心
向左是三臂台车的舞蹈
向右是锚杆沙哑的歌唱
总有一段岁月在逆光处面壁
向地心开掘的勇气,泥土原始的气息
向一段岩层凿出的时光
一步步接近青藏高原的内心
有时也是折多山、沙鲁里山
伯舒拉岭和高尔寺山崊嵚在另一个季节里
一条路,与自己六起六伏的纠缠
让所有天堑都服从于筑路人的手语
说要让高山低头,要让河流让路
要让风雪成为他们最美的背景
八
那是格桑花盛开的五月
青藏高原摆动彩色的裙角
候鸟归来,羊群散落如天空的云朵
筑路的人,涉过红拉山脉的河水
涉过他们生命中的山峰和湖泊
用全站仪丈量内心的高原
他们在北纬三十度,扭转手中的测量仪
扭转这个季节的海拔,扭转昌都以西的时空
测量一只白灰蝶飞过雅鲁藏布江的时间
测量就算是千年桃树也解不开的时间秘史
从一座山峰到另一座山峰
跨越世纪的长度
转经筒从春天转到夏天
歌声潜藏在那位白发老妇人的掌纹里
她的头巾上落满霞光,她手中的木珠安祥
像帕隆藏布江的河水一样
流出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视野
那是她不曾想象的远方
九
另一只经筒旋转在这个不平凡的秋天
大渡河之上,桥墩在拔节
必须承认,脚手架是世界上最真实的攀登
有时是登天的梯子,有时是架在星座上的桥梁
天空之上,那么多的人穿梭在白云里
一脚在天堂,一脚在尘世
大渡河之上,云朵安放在山巅
一条山路见证了一个词语的颤栗
那是穿越城市上空的仰望
要从一朵云走向另一朵云
爬模一节节攀升,等待两座山峰的牵手
要从斜拉桥上鸟瞰积木一般细微的城楼
那是工程师笔下最美的虹
十月的泸定,大渡河一如既往地传诵
那是一座铁索桥与另一座铁索桥的对白
穿过八十多年风雨的约定
“跨过去就是胜利”,大河之上
一段足迹对另一段足迹的追随
十
乱石穿空的年岁,藏在高山兀鹫的长鸣里
怒江峡谷的愤怒,让柔情寸草不生
像要滔滔不绝讲述白垩纪岩层的锋利
那是穿越一个世纪荒凉的大桥
飞岩走壁的人把自己牢牢贴在石崖上
脚下是整座高原的恐慌
怒江之上,这个黄昏晃动的时光
罐车挂在第十一道之字形云梯之中
仿佛摇摇欲坠的星座
我的心跳是山崖失控的落石
在时间的裂隙,春天破碎的声音
曾经羊群逃离,鱼儿离开河流
从怒江,到东久曲
高原梁场的日志被某一场暴风雪翻开
那些桥梁,是系在群山腰间的银带子
串连起整座高原悸动的心事
从一条河到另一条河
点燃内心的星斗
十一
通麦天险上,洪湍瀑豗
有谁点燃灯盏,篝火温暖着胸膛
他们用手掌触摸一个世纪的体温
触摸家的方向和雪花的孤独
此时的尼洋河,不去梦见三月和泛滥
不去为一次肤浅的抒情而花枝招展
更多时候是冬天,积雪与混凝土的拥抱
也能听见河流与箱梁的对白
那些遗落在海拔四千米上的浪漫
而雪山和大桥的孤独,从此相互取暖
他们说:自从有了脚印
这里就开始被叫作——人间
而河流还在向东
在叫做外巴村或者王卡乡的地方
草甸由绿转黄,牦牛粪砌成的篱笆
炊烟温暖着牧民斑斓的四季
面色红晕的孩子,瞳孔里有辽阔的草原
有日复一日迈出大山的眺望
十二
而诵经人没来得及经过这里
没来得及经过一条河和那片铁杉林
而辎重毂叠,重金属的气息弥漫
那么多的人奔跑在农历腊月的封面上
他们打磨器具,在时间的裂隙迸出焊花
让雪花亲吻锋利的刃口
比如雪域先锋号
而那些高高耸立在冰河里的铁甲让雪山的脾气也收敛了一些
起重机与架桥机的合唱,有人还在登天的梯子上
他们摁亮每一颗星辰的开关
看见了铁轨伸进积雪的扉页里
而铺轨机一步步逼向山巅一步步延伸向比远方更远的地方让雪山成为农历最后三个月的背景图他们手中的金属还在发出吼声让一条条不羁的河流归顺让雪山也变得温驯起来
十三
指针旋转,关于岩层采样的数据
从侏罗纪到白垩纪,一块石头的故事
与冻土的博弈,在贫瘠的土地厚植梦的膏腴一张断面图,讲述着青藏高原的年轮简史
为一些不可能的事件命名。他们捂热一片片冻土
捂热青藏高原漫长的冬季
让时间在积雪里复活
让生命在冰雪覆盖下破茧而出
让一草一木都葳蕤在高原的欢乐里
那些格栅,连成生命的防护网
他们勤于为大地的疤痕实施植皮手术
为牦牛储备过冬的粮草
关于波密,工地上的夏天和冬天他们的青春行走在那些绝壁边帕隆江上的断石崖,绿了又黄,黄了又白
其中的一些白,爬进他们的黑头发
他们也在积雪里翻阅无数过往的时光
那是他们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十四
那是冬日里,大雪与混凝土道路
勾勒出的黑白晕染的水墨画
唯有那些山脚下一字排开红色的屋顶
为这个季节提上醒目的落款
积雪覆盖下的时光,酝酿一段新的修辞
空压机一遍遍呼唤山外的春天
那是一片雪花点燃的高原
筑路的人,燃起了心中的炬火
他们的背影与山脊一遍遍重叠
拳头举在梦想的海拔上
说“迎难而上”,说“敢为人先”
说要用平凡镌刻非凡
说候鸟一般曲折的心事
说河流一般博大的情怀
说脚下的土壤,花开的祖国
每一片雪花都有飞翔的梦
色季拉山上,一颗颗螺丝钉的反光
汇聚成整座山的光芒
十五
而道路还在向西
河流还在向东
他们背朝灯火,面朝星光
“要做自己的英雄”,他们站在时间的背面
那时,仿佛每一棵树都在气喘吁吁
雪花落进大地眩晕的怀抱
而海拔4690米的呼吸
在果拉山与失眠症彻夜的抗争
有人任雪花舔舐高昂在冬天里的额头
他们一遍又一遍,抖落身上的积雪
他们在最高的工地,搬石头,搬梦想的重
肩上的勒痕陷在岁月的深谷里
他们身后有十万奔腾的大山
有日月在一路追赶,有光在潜行
有一片白,连着另一片白
而比白色更空旷的便是无边的寂寞
他们在逆风的方向行走
听见种子发芽的声音
十六
从平原到高原,一路攀跻的梯子
从二郎山到色季拉山,一座座神秘的名字
坐落在一半藏语,一半汉语的里程
坐落在第十二场风雪里
正月过后,然乌湖的水开始颤动
预示这座高原在春天里的分娩
这是白雪妆扮的西部,与北方的大漠
东海的涛声,南国的椰风相互呼应
筑路人,面颊的红晕,取自先锋旗的颜色
取自一路向西旖旎而多彩的季节
拉萨的温暖,开行在另一个纬度里
开行在藏历三月的某一段牧歌中
高原之上,一草一木都在欢呼着奔向春天
他们说,要成为比珠穆朗玛更高的山峰
要让火车飞过这亿万年前的河床
于是隧贯山河,桥横云空,衢通八荒
于是便有整座高原浩浩荡荡的流动
云朵上的天路,雪花和汽笛歌唱的祖国
图片供稿:毛祥